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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人合一与王权主义

陈寒鸣



  或许是有见于当今社会生态伦理问题,中国传统思想的核心命题之一“天人合一”格外引人注目。不少学者发表文章对之详加论述,而从正面对“天人合一”予以积极评价的观点颇为流行。如有学者著书立论道:“中国古代'天人合一'的哲学不仅教给人们一种承认事物多样性的世界观,而且教会人们用审美的眼光看待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 、一山一石”。(李振刚、方国根:《和合之境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。)更有学者从“天人合一”传统出发来阐发其作为现代人的人类与自然和合观、自然和合人文标准、自然和合,说:人与自然的关系,既不应是一种原始合同关系,也不应是一种盲目对抗关系,而应是一种和合化成关系。“和合化成关系,以自然环境为人类的家园、安宅、广居,通过人类的自觉的有组织的文化建设活动完善生态系统,美化自然环境,创造人类生活活动的最优化环境。“(张立文:《和合学概论》,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。)如此等等,难以尽举。这些观点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。但遗憾的是,学者们多从后现代主义角度立论,却不甚历史主义地分析研究“天人合一”与王权主义的关系问题。这就使类此观点开发“天人合一”观的现代价值资源有余,而对之进行历史唯物论识和论述则不足;与其说是在研究“天人合一”传统,毋宁说是在借这传统发今人之思。这当然也就难以对“天人合一”传统作出比较准确、科学的评析。其实,若从政治文化角度来考察历史,便不难发现,“天人合一”的内容比“天王合一”丰富得多,但二者又有极密切的环套关系。“天人合一”的源头是“天王合一”;直到近代以前,“天王合一”始终是“天人合一”的中心。如果对这一点忽略了,实际就是忽略了基本的历史事实。我们固然可以对“天人合一”作各种各样的现代诠释,但首先必须厘清这一基本历史事实,本文特分上、下篇,对“天人合一”与王权主义关系问题予以论析。

上篇:天道、礼与无我

  天是一个混沌概念,神、本体、本原、自然、必然、命运、心性等等,均在其中。天人合一的“天”虽不乏某项具体含义,但总的来是在“混沌”意义上使用的。天人合一的方式大抵不外两种:一是把天人化;一是把人三化。但两者互化并不是同位的,而是天制约着人道。各流派对天道与人道有着不同的理解,这里主要讨论儒家的看法。儒家认为天道与人道是统一的。从理论上说人道是从天道中派生出来的,实际上天道是人道的投影。儒家大抵从两方来定义人,即一方面从人与物的比较中来定义,这就是人所共知的,人是万物之灵;一方面是以人道定义人。前者有时包括在后者中,于是经常用人道来定义人。何为人道?礼义是也。《逸周书·礼顺》曰:“人道曰礼”。于是礼与人道基本上是同值的,早在春秋时期许多人礼来说明天人合一。“礼,上下之纪,天地之经纬,民之所以生也。”(《左传 》昭公三年)鲁季文说:“礼以顺天,天之道也。”(《左传》文公十五年)子产说:“夫礼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,民之行也。天地之经,而民实则之。”(《左传》昭公二十五年)《礼记·乐记》说:“礼与天地同节。”“礼者,天地之序也。”《礼器》说:“礼也者,合于天时,设于地财,顺于鬼神,合于人心。”张载《正蒙·动物》说:“天之生物也有序,物之既形成也有秩,知序然后终正,知秩而后礼行。”王夫之说:“天道、人性、中和化育之德,皆于礼显之。”(《礼记章句》卷九)又说:“礼虽纯为天理之节文,而必寓于人欲以见。”礼既是人道体现,又是天人合一的社会体现。在我们讨论儒家的天人合一的时候,如果论及人和社会,避而不谈礼,天人合一就没有着落。或者说,离开礼,在社会层面,天人合一就失去了中介。

  礼的本质表现在“别”、“辨”、“分”上。《荀子·王制》说:“人可以能群?曰分。分何以能行?曰义。”又说:“先王恶其乱,故制礼义以分之。”《礼记·坊记》说:“夫礼,坊民所淫,章民之别……”《乐记》又说:“序故群物有别。”别的主要内容便是亲亲、尊尊。《丧服小记》说:“亲亲、尊尊、长长、男女之有别,人道之大者也。”《荀子·富国》说:“礼者,贵贱有等,长幼有差,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。”礼的内容很多,要之,即“三纲五常”。

  在儒家看来,人是伦理的存在,正如《礼记》所说:“何为人义?父慈、子孝、兄良、弟弟、夫义、妇听、长惠、幼顺、君仁、臣忠。十者谓之人义。”个人只有在社会人伦关系网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。人要证明自己是人,就必需以礼作证,离开了失去了为人的资格。墨子主张兼爱,不别父兄;杨朱提出不损害他人的为我。可是在孟子看来,这违反了亲亲、尊尊、斥之为禽兽。其实墨子、杨朱的主张是更具人道精神的,然而却不容于儒家的人道。理学家讲的“天地之性”、“天命之性”、“义理之性”等好似讲人性平等,但他们笔锋一转,用“气质之性”又论证了贵贱等差是天经地义的。朱熹对此有过详细说明。人性的善恶由它决定,“人之性皆善。然而有生下来底善,有生下来底恶,此是气禀不同。”禀日月清明之气便是好人,禀日月昏暗之气便是坏人;人的性格也由它决定,“人性虽同禀气不能无偏重,有得木气重者,则恻隐之心常多,……”;人的贤愚、贵贱、寿夭也由它决定,“禀得清明者,便贵;禀得衰颓薄俗者,便为愚、不肖、为贫、为贱、为夭。”(以上见《朱子语类》卷四)等级贵贱与礼有不解之缘。可见儒家人道不能离开礼的规范。很多学者在讨论儒家的天人合一时,论及人和社会,避而不谈礼,不能不说太忽视历史了。

  有些学者对的天人合一评价更高,认为理学家的人具有独立人格、主体尊严等等,在天人合一中更有主动性。在我看来,理学家所说的人的主动性,并非指人自身,而是指对理的认同。理学家的天、理、性、命、心、道、纲常,细加分析有局部的区分,但就它们的核心来说,实际是一个东西。张载说:“人伦,道之大原也。”(《张子语录下》)程颐说,三纲五常“合而言之皆道,别而言之亦皆道也。”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二十五)朱熹也说:“这道理自是长在天地间,只借圣人来说一遍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九)纲常、天理浑然一体,最显著、最具体、最实际的就是礼。程颐说:“不合礼则非理。”“上下之分,尊卑之义,理之当也,礼之本也。”(《周易程氏传》卷一)程氏又说:“父子君臣,天下之定礼,无所逃乎天地之间。”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五)

  儒家绝对教人行善,形象化,就是教人作尧舜。“人皆可以为尧舜”无疑是最神圣的豪言壮语。从纯粹意义上说,这无疑有人人平等的意味。但我们不能看这一句话。在儒家中,尧舜具有两方面含义:一是楷模的帝王,一是道德的化身。人可为尧舜,在直截意义上显然不是指前者,而是要人成为道德化的人。在这一人格化的模式中,道德把“人”吃掉了。人只剩下一具以道德为轴心的社会性躯壳,躯壳中装载的便是三纲五常。在纲常面前,“我”是个很麻烦的问题,是个离心的力量,是一个坏东西,朱熹说:“我是为恶成就”。(《朱子语类》卷三十六)于是与“我”作斗争,成为儒家最关心的问题之一。为了抑制“我”,提出“克己”、“无我”、“无意”、“无私”、“无心”、“忘己”等等。这里用“无我”概言之。在理学家看来,能达到无我便达到纯粹境界,如程颢所言:“无我,则圣人也”。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十一)。如何达到无我呢?就要与天理为一。圣人是天理所借用的一个人形,是没有人欲的形式人,“圣人都忘了身,只是个道理”。(《朱子语类》卷九)圣人的血肉完全被光芒四射的天理蒸发了,自身化为乌有,他只是理的工具,“圣人只看理当为便为,不当为便不为,不曾道我要做,我不要做。只容一个'我',便是意了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三十六)在这里,天理是万能的主宰,人完全失去了主体的意义。然而,人毕竟是人、有其血肉之驱,儒家以及把天理推到本体高度的理学家,对此并不否认,因此也并不否认必要的人欲。“若是饥则欲食,嗜则欲饮,则此欲亦岂能无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九十四)但是他们对人欲从理论和情理上总具有排斥性。于是理欲、义利之辨始终是儒家最关心的问题之一。理欲、义利可以统一,那就是理、义为指导,欲、利用从理、义。即使如此,他们仍然把欲、利放在敌对地位。最早把理、欲敌对化的是《礼记》中的《乐记》,明确提出“穷天理”以“灭人欲”。理学家从哲学角度详细地论证了这个命题,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成为他们最响亮的口头禅。程颢说:“天下之事,唯义利而已。”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十一)朱熹说:“孔子所谓'克己复礼';《中庸》所谓:'致中和,尊德性、道问学';《大学》所谓:'明明德';《书》曰:'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'。圣贤千言万语,只是教人明天理,灭人欲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十七)张栻也说:“学者潜心孔孟,必得其门而入,愚以为莫先于义利之辨。”(《南轩全集》卷十四)天理与人欲是一对对立的概念。天理即仁义礼义之属,也是人之为人的根据,“天理之不存,则与禽兽何异矣。”(《程氏粹言》)在实际生活中,天理、人欲之区别,深藏于心,显明于礼。钟鸣鼎食于王侯则为天理,于臣庶则为非礼,属于人欲。王能与民同乐,游乐也是天理;能富心,好货也是天理;能依礼纳女为后妃,好色也是天理。

  天人合一无疑还有其他含义,但落实到社会层面,不能抽空它的历史内容。心、性之类精神难以用自身证明,必需借助于礼。我决不否认历史合理性,但礼是一种贵贱等级结构、是主属关系,其中除了天子之外,其他人是不具备个人主体性的。这样,当天人合一落实到社会,人变成了礼的工具,并且礼也成为人的本质,于是人被抽空了,至少人变得残缺不全了。

  儒家高倡礼义决不是教人作恶,但礼义教人修养成“无我”,试问:“无我”之人还有独立意义吗?“无我”看来很高尚,但与礼连在一起则为恶势力的横行提供了最方便环境,从历史上看,君主专制主义最喜欢民众“无我”。

下篇:天人合一中的王权主义精神

  在天人合一中,王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。天人合一的源头是天王合一。我们从西周的天子说起。天是当时的至上神、是一切现象最后的决定力量。就人总体的本源而言,是天生蒸民,但是就个体而论,除周王外,人们同天并不能攀亲,只有周王才是天所生,周王是天之子,于是周王又称天子。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,天把最高权力赋与了周王。《大盂鼎》称:“丕显文王,天有大令(命)。在武五嗣文乍(作)邦,辟厥匿,匐有(四)方,允正厥民。”《师克盨》称:“丕显文武膺受大命,铺有四方。”《尚书·梓材》说:“皇天即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”。《诗·周颂·执竟》说:“丕显成康,上帝是皇。自彼成康,奄有四方。”

  西周只有天王合一。随着天子式微,天的观念的变化,社会变动中民众作用的上升,天一合一逐渐演化为天人合一。从某种意义说,这是社会观念的一大变革。不过在天人合一中并没有排除天王合一,君王仍称天子,并且不断制造天子的神话。这方面的材料极多,不一一引述,只以《白虎通义》的有关论述作说明之。

  “爵所以称天子何?王者父天母地,为天之子也。”“帝王之德 有优劣,所以称天子何?以其俱命于天。……何以知帝亦称天?以法 天下也。……何以皇亦称天子也、以其天覆地载俱王天下也。”(《 爵》)

  “天子所以有灵台者何?所以考天人之心,察阴阳之会,揆星 辰之证验,为万物获福[于]无方之元。”(《辟雍》)

  “天子立明堂,所以通神灵,感天地,正四时,出教化,宗有 德,显有能,褒有行者也。”(《辟雍》)

  天在中国的古代从来就没有失去过神秘性,因此天子也总具有神性。这种神性既是其超人的证明,又是其绝对权力合法性的证明。

  天虽没有失去神秘性,但有一个更加深邃观念在它身旁兴起,这就是“天道”和“道”。天道和道不无神性,但包含了更多的理性。关于这个问题一言难尽,不妨长话短说。要之:道是世界的本原和本体;道是万物运行的规律、法则和必然;道是事物的内在的规定性、本质和规范;道是人类社会最合理的准则与规范;道是真、善、美,是公正、高尚;道是人们生存和取胜的依据,等等。人们对道可有各式各样的理解,常常各以己道攻人之道,有时骂的狗血喷头。但在最高层次又有共同语言,这就是“知道”、“得道”、“有道”、“同道”、“备道”、“体道”、“修道”等等。谁能说与道相通,谁就是最聪明、最高尚、最有知识的人,也就是圣人,也就有资格居天下之道,为君王。“得道者得天下,失道者失天下”成了公论和民族的共同意识。从先秦诸子开始一直贯穿整个古代,思想家们几乎都高扬道的旗帜,甚至经常把道视为王的对立物,用道批评王,张扬“从道不从君”、“道高于君”,在行动上也常以道为由抗君命,甚而以有道伐无道,举行革命或造反。道这个东西尽管与某个王常发生冲突,但它对王的体制是肯定的。如果没有王,天下便陷入万劫不复的悲惨世界。人类最初没有王,各行其是,乱作一团,“日夜相残,无时休息。”为了从困境中走出来,于是产生了王,人类走入有序的时代。从王的产生说明,王本身就体现着道。春秋诸侯争霸,群首无王,本身便是无道的时代,正如孔子所说:“今周室既灭,天子既废。莫大于无天子,无天子则强者胜弱,众者胜寡,不得休息,而佞进。今之世当之矣。”可见道与帝王体制又不能分开,甚至很多人提出王重于道,李觏就提出:“无王道可也,不可无天子。”(《李觏集·佚文》)为把道与王统一起来,在很早就创造了“王道”、“先王之道”一类的概念。王道可以用很多方法来分析,如哲学的、历史、逻辑的、道德的、社会方法等等,这里我主要从历史和哲学角度略加分析谁发明了道?或者说把道引给人类?各家各派几乎异口同声说,是先王和圣人。先王和圣人并不是简单地同指异说,但又有很大一部分重合,两者相统一便称为“圣王”。正这些圣王沟通天人,给类建立了“人道”

  子曰:“大哉尧之为君也!巍巍乎,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。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

  “昔者,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,是以立天地之道曰阴曰阳,立地之道曰柔曰刚,立人之道曰仁曰义。”(《易·说卦传 》)

  “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”,“以身为家,以家为国,以国为天下。此四者异位同体, 故圣人之事,广之则极宇宙,穷日月,约之则无出乎身者也。“(《吕氏春秋·执一》)

  “帝者体太一,王者法阴阳,霸者则四时,君者用六律……生之与杀也,赏者与刑也。“(《淮南子·本经训》)

  “古之造文者,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。三画者,天、地与人也。……取天、地也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,非王者孰能当是。”(《春秋繁露·王道通三》)

  “自初卷至三百八十卷,必着叙帝王,以明一统之尊。繇是渐推之宫室,旁及闰僭,以终外戚,皆隶于君,犹之天一也。……天道也,君道也。……地道也,臣道也。”(《册府元龟·序》)

  这一类的论述举不胜举。分而言之,圣、圣王、王有别,但在实际上常常混而为一。于是王不仅把天道引渡给人间,而且他本身就是道的化身,即所谓的“体道”。在一般的论述中,总把秦始皇看作只知行霸道的铁血人物,也很注意文化宣传。春秋战国思想文化界与政界几乎一致认为“得道者得天下”,在这个文化共识面前,秦始皇决不落后。他在总结自己胜利原因时,除宣扬武力外,还特别强调自己的正义性,这就是有道。他在刻石中讲得很多,其中有三句话值得特别注意,即“原道至明”、“体道行德”、“诛戮无道”。(《史忘记 ·秦始皇本纪》)

  “原道至明”讲的是认识,因知道而明,正如《老子》所说:“知常曰明”,常即道。贾谊说的更明白:“知道者谓之明。”(《新书·道术》)秦始皇的睿智、聪明就在于知道。

  “体道行德”讲德行与践行道是统一的。荀子说:“知道察,知道行,体道者也。”(《解蔽》)韩非子说:“夫能有其国、保其身者,必且体道。体道,则其智深;其智深,则其会远;其会远,众人莫能见其所极。”(《韩非子·解老》)秦始皇是历史上第一个把自己说成与道同体的皇帝。

  “诛戮无道”讲的是行为的合理性。无道者失去了存在的依据,人得而诛之。替天行道是历史上“革命”、“造反”的最高依据。

  皇帝是天的代理人,是道的化身。就一个具体皇帝而言未必如是,但从理论上应该如是。于是,在很多情况下,天、道、王是三位一体的。天命观与道统论是古人终极追求和理想境界。帝王是成天命和施治道的主,所以常常以法天行道者自居。法天、天君合一,把皇权神化;行道则表明帝王行为的合理性与正确性。皇帝的谥号和尊号是当时政治文化的凝结,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字就是天和道。谥号、尊号一开始便是“统天”、“法天”、“仪天”、“感天”、“体天”等等;继之便是与道的关系,如“继道”、“体道”、“明道”、“契道”等等。谥号、尊号中还有功业、道德等等方面的内容,但到封建社会中后期,特别自唐朝以后,天与道是最重要、最为突出的,处于领衔的地位。说明天和道在论证王的合理性与正当性方面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。

  天与道把王托到了社会的顶端,是王权至上的根据。董仲舒说:“《春秋》之法,以人随君,以君随天。”(《春秋繁露·玉杯》)又说:“圣人何其贵者,起于天,至于人而毕。”(《春秋繁露·天地阴阳》)对天来讲,王类与天对话,承上启下;对民来讲,王是他们的总领和最高指挥。“王者承天意以从事”,“王者天之所从也”。(《春秋繁露·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》)天下人都要服从天子,“唯天子受命于天,天下受命于天子。”(《春秋繁露·为人者天》)“下至公侯伯子男,海内之心悬于天子。”(《春秋繁露·奉本》)在这里我们看到,天人合一的中心仍是天王合一,要论证的核心是王权主义,决不是什么人类主义。

  理学家讲的天人合一,就社会层面而言,其中心同样是天王合一。正如程颐所云:“君道即天道也。”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十五)当然,他们比前期儒家的论证更加细密、更加绕圈子,说白了,更迷惑人而已。他们所说的天理、道、性、命、心等等,落实到社会和人,不外儒家通常所说的三纲五常。仅举数例以昭一般。

  “人伦,道之大原也。”(《张子语录下》)

  “人伦者,天理也。”(《河南程氏外书》卷七)

  “道之大本如何求?某告之经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,于此五者上行乐 处便是。”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)卷十八)

  “道之在天下,其实原于天命之性,而行于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朋友之间。”(《朱文公文集》卷七十八)

  “道之大纲,只是日用人伦事例所当行之理。”(《北溪字义》)

  “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,岂是别有妙道?谓之典常,谓之彝伦,盖天下之所共由,斯民之所日用,此道一而已矣,不可改头换面。”(《陆九渊集·与王顺伯》)

  在理学家看来,人伦为道之大本、大原,道为人伦之大本、大原,道与人伦同实异名,在理论上基本上也是同价的。人伦法则亦即宇宙法则。正是人伦法则把形形色色的儒家统一在一起。在理学中,真正贯彻始终、渗透一切的范畴是人伦,是三纲五常。理学的各式各样的理论条条道路通向对三纲五常的肯定。每个人都要各安其位,这就是“天命”、“天分”、“定分”。朱熹说:“天分即天理也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九十五)又说:“君臣父子,皆定分也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六十三)这就是说,等级差别出于天命、出于天然,不得有任何非分之想,更不能有非分之学,“须着安于定分,不敢少过始得。”“且如嗜刍豢而厌藜藿,是性如此。然刍豢分无可得,只得且吃藜藿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六十一)等级制度、贵贱有别是君主专制制度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。

简短的结语

  我决不否认君主制度的历史必然性,而只想说,在古代天人合一并没有导向,或者说,主要没有导向天与人类的普遍合一,而是导向天王合一。在这一点上,道先不是个解释和评价问题,而是一个历史事实问题。天人合一的核心是讲天与社会秩序的关系,在当时历史条件下,社会秩序不可能是别的,只能是君主专制体制。三纲五常与君主专制是互为表里的。

  在君主专制体制下,在三纲五常的体系中,不管对人有多少高的言词,诸如天地之间人为贵等等,但由于三纲五常这一天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,在天面前,不存在人人平等,因此人们只有角色人格,很少有独立人格,也很少个人尊严。像张载提倡的民胞物与,无疑是非常豪迈的、令人敬仰的壮语。但是只要全面考察老先生的思想,显然不是他思想的核心。这不是苛求古人,而是不容忽视的事实。

  同样,在君主专制条件下,也很难有人类与自然的和谐。虽然在理论上不乏王要顺天的规定,但王本身就是天的体现,王命就是天命,所以帝王们常常子不顾,任意而行,破坏天人和谐。这一点历史是可以作证的。

  一言以蔽之,讨论古代的天人合一不能离开历史内容,这样才可能既借助历史的命题,又超越历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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