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从西方谈到中国,这样的讲法或许会引起一些人的异议。所以,在正式地讲“观念的层级”这个话题之前,我想先解释一下刚才所提到的“对应性”问题。我提到“海德格尔和老子之间的对应”、“道家和儒家之间的对应”。这个问题涉及到一个现在争论得比较多的问题,我也经常遇到这种争论,就是所谓“中西比较”能否成立的问题。相当一部分人认为,中西之间是完全不可通约的,毫无关系。因此,你在谈中国哲学的时候,不应该谈到西方的;在谈西方哲学的时候,不应该谈到中国的。关于这个问题,我以前专门写过两篇文章,驳斥了这样一种观念。[1] 今天我不再详细展开那两篇文章的观点,而是换一个角度来说。
前一段时间,我重读韩愈的《原道》,获得了一种领悟。其中有两句话,其实是他那篇东西的观念前提,很有意思的。他说:“仁与义为定名,道与德为虚位。”韩愈一上来就说:“博爱之谓仁,行而宜之之谓义,由是而之焉之谓道,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。”然后就是这两句。这两句话怎么有意思呢?
韩愈是在谈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的关系。其实,我们无论是在谈到儒家和道家的时候,还是在谈到我刚才所提到的“中、西”之间观念比较的时候,我们都是在谈观念之间的比较问题。但是,当我们谈到这样的比较的时候,就面临着一种困窘:我们缺乏一种观念的工具来把握它: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?
韩愈说,“仁与义为定名,道与德为虚位”,意思是在说什么呢?他是在说:不管是儒家、还是道家,都谈“道”“德”----不仅如此,我们知道,诸子百家都在谈“道”与“德”----;但是,诸子百家所谈的“道”“德”,实质内容却是不同的。这就是说,他们所谈的“道”“德”,作为“定名”乃是不同的。所以,作为儒者的韩愈才说:“老子……其所谓‘道',道其所道,非吾所谓‘道'也;其所谓‘德',德其所德,非吾所谓‘德'也。”这就是说,儒、道两家在“道”“德”问题上,在“定名”上的实质不同。所谓“定名”是说:这个名词,这么一个命名,在内涵上是有着特定、确定的实质内容的。定名的不同意味着:不论双方是操的不同的语言(如汉语和英语)、还是同样的语言(例如都是汉语),双方的词语之间都没有等同性。儒家所说的“道”“德”跟道家所说的“道”“德”之间,是不能等同的。
然而,虽然实质内容是不同的,他们之间却可以对话,互相都是可以理解的。这一点很重要。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。你不能说你在那里谈“道”“德”,我却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根本听不懂你的话。比如,我是一个儒家的人,在给一个道家的人谈“道”和“德”的关系、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关系,人家根本听不懂,简直不知道我是在说汉语、还是在说英语。或者说,一个信奉道家的人,读到韩愈的《原道》,读到他所谈的“道”与“德”,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!但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。对方确实知道我在说什么。这就很有意思了。这意味着什么呢?意味着:实际上,当我们在谈论“道”与“德”的时候,我们之间是有一个共同的语义平台的。这是不同的派别在语言使用上的共同点,是他们进行讨论、对话的基础。否则,谁也听不懂谁说话,完全听不懂。这样一种共同的语义平台,就叫做“虚位”。所谓“虚位”是说:在不同的思想系统之间、甚至在不同的民族语言、民族文化之间,词语及其观念之间是具有对应性的。这种对应,本质上是在观念层级上的对应。
“虚位”这个词发明得很好:“位”就是说的观念的层级,也就是说的这个观念在整个观念系统中的位置;但就其可以对应而言,这个位置是“虚”的,也就是说,这种对应性是没有实质性的。诚然,在儒家和道家之间,在“中”和“西”之间,你几乎找不到一个词语、或者范畴、概念是完全可以互相等同的,也就是说,你找不到一个完全等同的“定名”;但是,你却可以发现,双方的某些词语之间可以在“虚位”上对应起来。这样,我们就能理解、或者大致可以理解对方在说什么。例如今天汉语所说的“观念”。我们现代中国人用“观念”这个词语去翻译idea,但现代中国人所说的“观念”和西方人所说的idea,其实并不完全是一回事。这就是说,中国人所说的“观念”和西方人的idea,在“定名”上并不等同。西方人所说的idea,从柏拉图到笛卡儿、再到胡塞尔,有其特定的所指,这个所指,并不是中国人原来所说的“观”、“念”。这就是韩愈所说的“定名”的不同。但是,你同时也应该明白:为什么汉语要用“观念”去翻译idea?显而易见,它确实有一种可以对应于idea的观念内容。这就是“虚位”的对应性。否则,我们就不能这样翻译,翻译出来了别人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。
中西之间的词语观念,在虚位上存在着对应性,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,否则的话,你和外国人没法交流,没法交往,连生意也没法谈。比如说,我在和一个外国老板谈生意,他说他的英语,我说我的汉语,中间有一个翻译在那里传译。从定名的等同性来说,在这两种语言之间,你当然找不到完全等同的词语。我说一个词,被翻成一个英语词;他说一个词,被翻成一个汉语词。我们双方所说的词语,肯定是不等同的。但是,奇怪的是,我们之间却可以交流,可以谈生意的,完全没有问题。这表明:我们能互相理解,完全能理解对方在说什么。这就产生一个问题: 你是凭什么而理解的?你是怎么达到这种理解的?显而易见,这里存在着某种共同的观念平台。
确实,在中西不同的民族语言之间,我们很难找到互相完全等同的词语。也有例外,那就是人工语言,比如数学里面的符号语言。但那完全不是等同与否、对应与否的问题,因为那不是英语、也不是汉语,而仅仅是人工符号。而象英语、或者汉语这样的民族语言、自然语言,相互之间基本上找不到完全等同的词语。但是,我们能够交流,能够互相理解,完全没有问题。这是什么道理呢?因为,---- 姑且借用结构主义的观点,---- 每一种语言是一个系统,一个民族语言,比如汉语、英语,两者都是一种系统。你作为系统来评判,那么,它作为一个系统,有它的结构、它的层级、它的要素等等。这样一来,两种语言系统之间就能够有一种对应关系。
举个最通俗的例子来讲,中国人讲“王”,“王道政治”的“王”,那么,当你说“王”的时候,我可以想到什么呢?夏、商、周三代都有的那个“王”---- 夏禹王、殷纣王、周文王、周武王等等。可是,西方人所说的king,我们把它翻做“王”。中国人把king翻做“王”,那是有道理的。有什么道理呢?从等同性来讲,从“定名”来讲,可以说简直没有道理。因为:英国人所说的那个king,其实并不是中国人所说的“王”,实质内容不同,差远了!中国人所理解的“王”,比如许慎解释说:“王,天下所归往也。董仲舒曰:‘古之造文者,三画、而连其中,谓之“王”。三者,天、地、人也;而参通之者,王也。'孔子曰:‘一贯三为王。'”(《说文解字》)可是,英国人有“天下”的观念吗?有“天、地、人”这样的“三才之道”(《易·系辞传》)的观念吗?没有。所以,他们所说的king和我们所说的“王”是大不相同的。但是,我们把king翻做“王”,而且这样一来,我们就理解了:原来英国人所说的king,就是咱们中国人所说的坐在那么一个位子上的那个人啊!这就是对应性,是观念的“位置”的对应性。你这样就理解了:某某处在某个位子上面。中西之间,或者不同的民族之间,两个文化观念系统的背景不同,即没有等同性;但是,这两个观念系统在层级上、在要素上是有对应性的;否则,我们之间就不能互相理解和交流。
中国的儒、道之间,情形也是这样的。我刚才提到,诸子百家都讲“道”与“德”,但它们的实质内容是不同的。但是,虽然实质内容不同,也就是在“定名”上没有等同性,却在“虚位”上具有对应性;否则,我们没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。这种对应性是什么呢?很简单,不管儒家还是道家,一般来讲,谈“道-德”,都是“形上-形下”的关系。在道家来讲,“失道而后德”(《老子》第38章)。老子讲“天道”,这是形而上的;天道赋予形而下的人和物,就是“德”,也就是“得”,得之于天道,而成就德性,成就人性、物理。儒家也是这样的。儒家讲“天命之谓性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。性是什么?性就是德性。德者,得也。得什么?得其性,就是德性。从何处得?得之于天。人得天,获得自己的人性;物得天,获得自己的物性。显然,儒、道两家的“道”“德”观念,在层级上是具有对应性的。所以,儒、道两家都共同把《周易》奉为经典,因为《易传》就是这样的观念:“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。”(《易·乾彖传》)“乾道”就是形而上的天道,也就是“道”;“性命”就是形而下的人性、物理,也就是“德”。先秦诸子,在谈到“道”“德”这样的词语的时候,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,这就是观念上的对应性。
大家知道的,最近,张志伟教授 [2] 跟我争论,谈“形而上学”问题。我谈“中国的形而上学”,谈儒家形而上学的解构和重建。他说:中国哪有什么“形而上学”![3] 怎么能说中国没有形而上学呢!其实,中国的“形而上学”和西方的metaphysics的关系,跟汉语的“王”和西语的king的关系是一样的,是“定名”和“虚位”的问题,也就是等同性和对应性的问题。在定名上,中国当然没有metaphysics;但是在虚位上,中国当然是有自己的“形而上学”的。否则,我们为什么用汉语的“形而上学”去翻译亚里士多德的Metaphysics、并且能够理解呢?《易传》就是中国形而上学的建构,所以它说: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(《易·系辞传》)“器”就是“物”,就是形而下的存在者,形而下存在者的本质,也就是我刚才讲的“德”;而“道”,就是形而上的存在者。思考这样的形而上存在者的,就是形而上学!怎么能说中国没有形而上学呢?
摘自《爱与思——生活儒学的观念》(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)第一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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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黄玉顺:《我们的语言与我们的生存——驳所谓“现代中国人‘失语'”说》,《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》2004年第4期;《“中西比较哲学”之我见》,中国儒学网( www.confuchina.com )。
[2] 张志伟,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
[3] 参见张志伟:《关于海德格尔与中国哲学之间关系的几点思考----对黄玉顺〈生活儒学导论〉的批评》,《四川大学学报》2005年第3期;黄玉顺:《论生活儒学与海德格尔思想----答张志伟教授》,《四川大学学报》2005年第4期。
《学灯》第十二期 |